
成都市博物馆展出的汉代女舞俑◎王红
中国古典诗歌中抒情诗居主流地位,但也有十分精彩的叙事精品。汉乐府《陌上桑》(又名《艳歌罗敷行》《日出东南隅》)就是一首极富喜剧效果的叙事诗,它写一个美丽聪明的采桑女拒绝太守引诱的故事: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
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初升的太阳照着朝阳般明艳的女子出场,非同凡响。多年后,诗人曹植写洛神在洛水上出现,“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洛神赋》)也是这种效果。
有趣的是,这位喜爱采桑养蚕的姑娘,妆饰和劳动工具都华贵非凡,累得后世读者为了罗敷是民女还是象征性参加采桑活动的贵族妇女争论不休。
先不论罗敷的身份,极度夸张、渲染的描写本就是典型的民歌手法,想一想我们熟悉的《木兰诗》,农家女木兰从军何须要“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呢?若不明白这种来自民间的夸张、渲染技巧,不是会觉得太奢侈、太繁琐吗?
说回罗敷,她的出场造成了一连串戏剧性效果: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怒怨,但坐观罗敷。
挑担的过路人应是沉稳的中年人,被罗敷吸引放下担子;少年路人则沉不住气,乍遇美人,手足无措,脱下帽子整理发巾,在美女面前修饰仪表,或是借机炫示一下自己以引起对方注意;憨厚的农夫们贪看美女耽误了农活以致相互抱怨。句句都在描写罗敷的美艳绝伦,却无一字直接言及,全用烘云托月的手法。
这种表现方法并非中国独有,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特洛伊城为希腊美人海伦打了许多年仗,当敌人兵临城下时,海伦应特洛伊元老们的召唤来到城墙上与众元老见面,作者未费一字描写海伦的容貌,只是说:“这些老者们看见海伦来到城堡,都低语道:特洛伊人和希腊人这许多年来都为着这样一个女人尝尽了苦楚,也无足怪;看起来她是一位不朽的仙子。”这与《陌上桑》同样都是以美的影响力来暗示美。
在罗敷被众人围观与赞叹时,另一个重要人物登场: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前置词:“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使君是汉代对太守、刺史的称呼。这位过路的五马太守也和“行者”们一样被罗敷的美吸引住了,派随从一番探问后竟然向罗敷提出“共载”(随我回去)的要求(“谢”在此是“问”的意思)。罗敷严斥“使君一何愚”,然后开始滔滔不绝的大段“夸夫”: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十五府小史,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真是天上掉下个丈夫来。罗敷姑娘不仅美,而且性情泼辣、口齿伶俐,不羞怯,不躲避,你以“富贵”引诱,我即以“富贵”抵挡,瞬间画出一个具有压倒性优势的“丈夫”,从身份的高贵说到装束的豪华,从相貌堂堂说到风度翩翩。“使君”以富贵骄人,本以为一场艳遇唾手可得,罗敷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当众嘲弄得“使君”狼狈不堪,只有落荒而逃了。
罗敷真有这么个威风八面的丈夫吗?大概率没有。“夸夫”一节句句都是百姓对朝廷高级文官的想象:仆从如云前呼后拥,装饰华丽身份尊贵,形象儒雅白肤长髯,连走路姿态都是端着的“公府步”(官步),这就是底层民众能够想象的“高官”的一切,读来令人莞尔。
全诗以浪漫始,以诙谐终,充满喜剧况味,在吟唱人生艰辛居多的汉乐府民歌中十分难得。从结构上还约略可见这首民歌演唱方式的遗存,“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这数千人从何而来?如果这首乐府民歌当时是以一种类似于戏剧的演出方式在广场上演唱,那就不难理解了:演唱到“夸夫”的高潮段落时,台上的配角,台下的观众,一片叫好喝彩声。这种现场感也被写进诗中,形成一个活泼、热闹的奇异结尾——这种结构的诗在文人的案头文学中是绝不会出现的,她,专属于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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